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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鸭绿江》2023年第7期|江岚:癫痫
2023-08-09 09:15:32    来源:《鸭绿江》

在天晓的记忆里,1968年那个冬天特别冷。原本是亚热带的南方,先是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雪,接着连绵好几天的阴雨,把潮湿的寒气团团包裹在人身上,一层又一层。让人觉得身上的棉袄格外厚重,手脚却还是冷冰冰的。

好在家里很暖和。小木楼二层的里间,姑母的大床上多了一个小表妹。屋子当中生着火盆,浅蓝色的火苗静静地往上蹿。姑母和小表妹早晨醒来,又睡着了。天晓乖乖地坐在火盆边,手里捧着课本,一边背书,一边听着爷爷奶奶在外间堂屋里说话。

黑炭太贵,爷爷奶奶舍不得再生一个火盆,只把手都拢在袖子里,隔着堂屋大桌子坐着说话。他们的声音随着炭火的热气盘旋,向着天晓暖烘烘地绕过来。前边巷口老廖家的儿子去“大串联”,一路吃、住、行全免费,到了北京;下放在农村的天晓爸妈来信,说请不到假,今年不回来过年;广播里说,南京长江大桥通了车;这几天外头街面上不太安宁,有两派人针锋相对……


(资料图片)

天晓听到爸妈不能回来过年,心里有一点儿小小的失望,但也只是小小的一点儿而已。她从一出生就跟着爷爷奶奶、姑母姑丈,对父母并没有那么依恋。去年她满5岁,爷爷送她去上幼儿园。幼儿园里有小朋友欺负她,她不想让爷爷奶奶担心,回到家什么也不说,但身上脸上的伤痕是瞒不住的。爷爷给她搽药,一声接一声叹气,说:“晓晓啊,我们不上幼儿园了,爷爷教你认字。”

此刻天晓面前的课文就是爷爷写下的,一本整整齐齐的蝇头小楷,由奶奶用钉被子的粗棉线订成课本。天晓很喜欢那些课文,也喜欢书页间淡淡的墨香。

躺在床上的姑母醒了,欠起半个身子来,伸手推推她:“晓晓!犯困了?”

天晓不困,顺着姑母的手臂爬上床,去看小表妹。婴儿熟睡在姑母枕边的襁褓中,小小的粉脸,小小的鼻翼,小小的拳头,甜甜的一股子奶香。天晓问:“姑,妹妹几时才能和我一起玩?”

“等妹妹会说话,会走路,就可以跟你玩。”姑母笑着,柔声回答。

“还要等好久啊!”天晓有点嫌弃地瞥一眼小婴儿,抽出襁褓边的一块小花手帕,央求道:“姑,要个小老鼠!”

姑母的手很巧。小手帕在她手中,翻过来,叠过去,再打上两个小结,变成了一个拖着长长尾巴的小花老鼠。姑母右手拿着小花鼠,左手虚圈成“老鼠洞”,用小拇指头一顶一顶,小花鼠便在洞里一跳一跳,直跳到天晓的鼻尖。痒痒的,天晓咯咯笑着,滚倒在姑母怀里。

姑母也笑,这样的日子挺好。她在天晓这个年纪,世道兵荒马乱,一家人东躲西藏,没个安生的去处。如今尽管日子清苦,但总算不用再逃难,小木楼足以遮风挡雨。成亲以后,丈夫对她好,公婆对她也好,姑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。天晓滚在她身上的笑声,襁褓中小婴儿的奶香,以及屋子当中微微跳跃的炭火和屋外父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,都让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。

嗖!就是这个时候,一声呼啸尖厉刺耳地响起来。

“打炮了!”爷爷从堂屋冲进来,一把扶起姑母。奶奶也紧跟着进来抱起天晓,磕磕绊绊地往楼下跑。姑母产后虚弱,手里抱着婴儿,踉踉跄跄,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在爷爷身上。多亏了爷爷壮实,把她和小婴儿裹在一床棉被里,连扶带抱拖出小木楼。

一家人冒雨跑向巷子西头,那里有一个抗战年代留下的防空洞。大白天的,青壮年都去上班,躲进洞里来的全是老弱妇孺。天晓已经吓傻了,看着大人们七手八脚挪出空位,帮着安置姑母和小婴儿躺下。她紧紧拉着奶奶的衣角,一口大气也不敢出。

可小表妹被折腾醒了,哇的一声大哭起来。婴儿的哭声在黑暗、阴湿、逼仄的空间里那么突兀,衬着洞外嗖嗖不断的枪声炮声,搅和着阴冷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儿,叫人格外胆战心惊。姑母吓得用力搂紧了婴儿,抖抖索索地解开衣襟,抖抖索索地把乳头塞进她嘴里,去堵住那响亮的啼哭声。

微弱的光线里,大人们窃窃私语,说着外头的乱局。天晓把脑袋埋在奶奶怀里,半懂不懂地听着,不敢哭,睁着两只大眼睛,瑟瑟发抖。

黄昏时分,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。有人壮起胆子摸出去察看动静,过一会儿回来说,外面消停些了,只要不上街,应该没事儿,还是回家吧,家里好歹有吃的。这时,一脸惊恐惶急的姑丈也撑着一把大油纸伞,出现在洞口,大声叫姑妈的名字。

姑母像孩子一样向姑丈伸出双手,死死搂住他的脖子,大滴大滴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。奶奶抱着天晓,眼泪也一串一串掉到天晓的额头上、脸上,热辣辣的。

从防空洞里出来,姑母不会说话了。不分白天黑夜,她浑身缩成一团,在棉被底下剧烈地颤抖。一发现床边没人,她抖得更厉害。医生来给她号脉,开了药。奶奶煎好药给姑母喝。天晓手里捧一碟砸成小块的黄冰糖,在一旁说:“姑,先把药喝了,再吃糖!”

姑母吃了几服药,终于又能说话了,脸色明显好起来。她半靠在床头,听见小表妹在姑丈怀里哭,笑着伸出双手:“给我吧!我已经好透透的了,不用再给孩子喂米汤。”

小表妹到了她怀里,只安静了一两秒,又重新哇哇大哭——她吸吮不到奶水。姑母捧着自己硕大的乳房看了看,似乎觉得难以置信,狐疑地把乳头重新塞回小表妹嘴里。小表妹安静了片刻,重新别过头,舞动两个小拳头,干脆在襁褓中用力踢蹬,用更响亮的啼哭抗议大人对她的欺骗。

姑母愣愣地看着怀中哭闹的婴儿,反应不过来。姑丈把婴儿接了过去,她还是愣愣的,手臂半悬在空中,忘了掩上衣襟。天晓在一旁看着,又惊又怕,可还没等她哭出来,姑母突然闷声倒栽在枕头上,四肢绷紧挺直,全身抽搐,嘴唇“叽叽”蠕动,不断吐出白沫。天晓吓得眼泪飞溅,连滚带爬跑出里屋,尖声大叫:“爷爷快来!爷爷快来!”

爷爷来了。医生很快也被找来了。天晓从此知道了一个可怕的新词:羊癫风。

长则几个月,短则十来天,姑母就要犯一回病,事先没什么征兆。有时候,一家人正吃着饭,姑母的嘴唇突然开始蠕动,仿佛有什么鬼怪在她体内拳打脚踢,让她四肢僵直,两眼翻白,口吐白沫,整个人往后就倒。有几回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,嘴边的白沫子就变成血沫子。

天晓很害怕,不敢近前去。爷爷或姑丈把姑母抬上床,她都不敢看。小小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死死捏住,疼得直打哆嗦。过一会儿,姑母剧烈抽搐的身体放松下来,沉沉睡去,她才怯怯地挪到床边,心疼地用手摸摸姑母的脸。睡着的姑母偶尔也会伸出手来,握住天晓的小手,还是那样绵软而温柔。

可即使姑母不犯病的时候,天晓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腻在她身上,求她给自己做这个做那个了。

天晓的爸爸回来探亲,头一次见到姑母犯病的那天,他帮着爷爷把姑母放到床上,守在床边号啕大哭,惹得天晓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眼泪。爸爸说:“晓晓啊,你要懂事,不要惹姑母生气,要好好照顾妹妹,好好读书。”天晓含着泪点头,重重点头。

姑母不能整天躲在家里等着犯病,还得去上班。天晓也不能整天躲在家里,还得去上学。好在新学校里没人再欺负她,天晓不用再害怕去学校。不过,她很讨厌上学放学必经的那条大马路。柏油的路面,一年到头有大半时间满地滚烫。天晓讨厌这种滚烫,讨厌柏油路,她想要这一路都长满绿草,柔软的、青葱的绿草,因为这也是姑母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,姑母有可能倒在这条路上的任何地方。

奇特的是,一年又一年,姑母从未在外面犯过病。她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,只要天气好,那双巧手就不闲着。她用一根钩针或者用一副竹针,编织出一件又一件各式各样的衣裙,穿在天晓身上,穿在小表妹身上。

小表妹一天天长大,学说话、学走路。天晓放学一回到家,就领着小表妹玩,教她掐下凤仙花染指甲,教她把一根丝线剖成三股绣蝴蝶。姑母见了,时常念叨:“晓晓啊,你是姐姐,你得教妹妹好好读书。”于是到后来,天晓就一边和小表妹躲猫猫,一边教她背九九乘法表,或者一边跳房子一边教她念“春雪满空来,触处似花开”“捲春一夜东风紧,倒约飞花入小楼”。天晓明白,好好读书是家里大人对她的唯一要求,所以她一直很用功,在学校里很得老师们喜欢。那时虽然广播里说,某某学生考试交白卷也能上大学,但老师们喜欢的毕竟还是好学生。

1978年春节,家里前所未有地热闹,喜气洋洋。爷爷得到了补发的工资,似乎是不小一笔钱,奶奶置办年货不用再皱着眉头精打细算;天晓的爸妈都回来了,这一次不是从农村回来,而是从省城回来的。天晓的爸爸已获得平反,到省城的大学里教书。他还带回来一位专科医生黄伯伯,专程来给姑母治病。

过完年,爸妈要返回省城上班,爷爷说:“天晓都上高中了,不要转学。”于是天晓没有跟爸妈去省城,继续留在家里。姑母吃了黄伯伯的药,发病的次数渐渐减少,家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添了更多欢笑。天晓领着小表妹,上学放学,用功读书,简单地幸福着,以为可以这样简单地一直幸福下去。

那时候谁也没料到,天晓带回家来的优秀成绩单一张张叠加,最后会把她推送到整整一个太平洋之外,轻易回不了家了。

2008年深冬,美国科罗拉多州,整个落基山脉地区一片冰天雪地。

坐落在丹佛市远郊的这栋两层小木楼,每个房间都有几乎占据整面墙的大玻璃窗,白天应该可以看到周边不同角度的风景。此刻天已经黑透,窗外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。暖气充足的室内,天晓穿着一件深紫色长袖衬衫,坐在客厅沙发上,和露易丝一边看电视,一边聊天。

露易丝转动着手里的葡萄酒杯,问她:“明天跟我一起去滑雪?”

“不去!我对那些事儿没有半点兴趣。”天晓翻了一个白眼儿。她们两人这一趟本来是去丹佛市出差,是露易丝执意要去滑雪,才在处理完公事以后来到这里。

“不去落基山滑雪,怎么算到了科罗拉多?”露易丝反问。接着她又微微摇头:“你啊,就是总把自己绷得太紧,不懂得享受生活!”

“嘿嘿,你懂得享受生活就得了,我只管陪着你,在旁边看。”天晓抿一口红酒,笑了。私底下,她和她这位犹太裔的老板之间很随意。

“还好有你陪我,”露易丝叹口气,沉默片刻,语气变得冷硬起来,“那块地的官司输了。乔那个王八蛋!他不弄死我不会罢手!”

“镇里法院这一轮你赢不了。”天晓柔声解说,试图劝她不要动气,“早在你意料之中的,不是吗?”

二战期间,露易丝的高祖父移民美国,开发经营房地产起家。近百年间,这个家族开枝散叶,成员大多集中在费城周边地区,也大多经商。他们各有各的一摊子生意,继承并扩张了祖辈父辈累积的资源和财富,也继承并扩张了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恩恩怨怨。

乔是露易丝的大表哥,她姑母的长子。四年前,露易丝购置了一片占地120英亩的商业用地,无意于开发,只想伺机转手卖个好价钱。好不容易等到这片地被一家酒店集团看中,开价相当不错,露易丝也打算出手,可双方的买卖合同迟迟签不下来。因为那片地所在的小镇,全在她这位大表哥的掌控之中。当地的水电、煤气和污水处理三家公司,先后以无预算、无规划为借口,拒绝为这块地铺设管道。这一手阴招直接掐住了酒店开发的咽喉要害,逼得露易丝把乔和这三家公司一起告上了法庭。

“哼!”露易丝冷笑,“那小镇政府办公楼的用地,5英亩那么大一片,全是那王八蛋捐出来的,我还想赢?”

“所以啊,别生气了。反正在这一级法院只是走走过场。官司转到郡里的法院,他鞭长莫及了,你这头的胜算不就大了?”

“不一定。谁知道他还要给我挖多少坑?”露易丝满心烦躁,又满脸不屑。那块地的面积巨大,多闲置一天,她就得多交一天的地税。乔并不需要打赢这场官司,他只要想方设法拖延下去,便足以把她拖到破产。“那王八蛋和他死去的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!他们除了和政府的人勾三搭四,不会正经做生意!”

露易丝的姑姑已亡故多年,此时也被她捎带着一起骂了。天晓不好接话,只把桌上盛着坚果和奶酪的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:“不要光喝酒。”

露易丝和她的亲戚们结下梁子,最直接的导火索是她祖父的遗产分配。也不知是犹太人留下的规矩还是他们家祖传的规矩,子孙一旦和非犹太裔的人婚配,便等于自动放弃遗产继承权。露易丝当年的男朋友是西班牙裔,两个人同居了很长一段时间,还有了一个儿子,但并没有正式登记结婚。露易丝的父亲当时已经亡故,她得到了父亲名下和属于自己的两份遗产。可其他人都不服,认为凭事实婚姻足以剥夺她的继承权,联名把她告上了法院。这一起遗产纠纷牵来扯去,官司旷日持久地打下来,从露易丝31岁那年到如今,她都满65岁了,还没个了局。用露易丝自己的话说,把有关此案的卷宗摞起来,从法院档案室的地上可以一直顶到天花板。

在天晓的概念里,“一家人”不是这样的。一家子亲骨肉,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,不管到了哪里,一个个都必须背靠背、手牵手,共同应对外面世界的一切艰难困苦。可露易丝这一家子,活脱脱是王熙凤在《红楼梦》里骂出来的那样,一个个乌眼鸡似的,“恨不得你吃了我,我吃了你!”

这不,露易丝有些混浊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恨意:“我也不是好欺负的!他们一天整不死我,就休想过一天安稳日子!”她掂起一小块奶酪,咬了一口又扔下,对天晓翻一个白眼儿:“一点儿味道也没有!”

这是把矛头转向她了,天晓扑哧一声笑出来。这老太太习惯了晚餐后吃甜点,可天晓只要和她在一起,便总不让她吃。“说过多少遍了,你得控制糖分摄入!”

“嘿!糖分让人快乐,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啥?!”露易丝把葡萄酒杯往桌上一放,瞪圆了眼睛。平时在公司,如果和天晓一起吃晚餐,她就回家补吃甜点;和天晓一起出差,她就回酒店房间补订一份甜点。这两天日夜共一个屋檐,只怕要被她管得死死的了,露易丝执拗地叫起来:“不吃甜点我睡不着!”

每当这个老太太像小孩子一般耍赖,天晓就很难再坚持任何原则。她迁就地说:“那我给你做中国甜点,行不?”

看着天晓起身去厨房,翻检上午在丹佛市的中国超市里买来的食物,露易丝的眼睛里闪动狡黠之光,带着几分获胜的得意。

十几年前,天晓还只是一个在攻读硕士研究生学位的留学生,到她的公司来实习。露易丝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年轻的中国女子。后来把她留在公司里成为正式员工,帮扶着她成长为部门经理,看着她出嫁,看着她为人母,露易丝不仅开心,也很骄傲。那是一种母性的、看见孩子能干有出息的开心和骄傲。

露易丝童年的记忆里没有母亲,只有一天到晚醉醺醺的父亲。父亲涨红着脸,喷着满嘴酒气,骂他自己的亲兄弟姐妹、堂兄弟姐妹、表兄弟姐妹。他骂他们阴险狡诈,骂他们全是狗娘养的,咒他们不得好死。他提防身边所有人,除了史密斯律师以外,连女人都三天两头常换常新。

露易丝才6岁,就被父亲送进了寄宿学校。她穿顶级品牌的衣服,用最好的化妆品,读私立名校,昏天黑地地谈恋爱。可她却不能和最爱的那个男人结婚,只因为他不是犹太人。她大学还没毕业,父亲死于肝硬化。她生下儿子的第二年,继承了祖父的大笔遗产,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却离开她,与别的女人结婚去了。渐渐地,她也开始像父亲一样,提防身边的所有人,有或没有血缘关系,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提防。

她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独自把儿子拉扯大,供他读一流的学校,给他买一辆又一辆名贵跑车。可他开着跑车遇上的那个女子却是西班牙裔。于是,他开着跑车、带着他最爱的女人远走高飞,从此音信全无。儿子说,他放弃继承权,他不稀罕她的钱,他要彻底摆脱这个家族遗留的一切垃圾,一切魔咒,包括钱。

她的世界表面上金碧辉煌,内里却是一片空旷,空旷而荒芜。她拼命忙碌,拼命争斗,她名下的资产逐年增长,所能带来的只是这一片空旷荒芜中更长更久的回声。

露易丝默默地又喝了一口酒。天晓的出现,让她的空旷荒芜里渐渐有了些生机。她不是没有提防过,不是没有怀疑过,可天晓对她的温柔关切始终坦白,坦白得令她一点点产生对这种温柔关切的依赖。然而,天晓有天晓的生活,与她再亲近也是有限的。

露易丝打量着自己修剪得整齐漂亮的指甲,苍老而骨节凸出的手指,以及戒指上那颗硕大的祖母绿的细碎宝光,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悲凉。

天晓在厨房里做一道银耳莲子羹,往锅里放进几粒冰糖。如果糖分真的能够令人快乐,那就给她吃一点儿糖吧,她又一次屈服了。只因为这老太太每一次耍赖,都让她想起远在国内的老姑母。

这些年回到家乡,年近八旬的姑母变得像个叛逆期的小孩子。你叫她多吃新鲜蔬菜,她说她咽不下去;你拉她出去散步,她偏要守着电视机追狗血连续剧;你给她买营养品,她骂你不听话,不懂得节俭……天晓今天身上穿的这件秋香色坎肩,是姑母用上好的细羊绒线一针一针地钩出来的。姑母那双手大不如以前灵活,做活儿很慢了,但只要天晓回去,总有一件新做出来的留着给她。

看着银耳莲子在锅中的滚水里翻动,天晓的嘴角噙着笑,把火头拧到最小,扬声对露易丝说:“二月份给我放年假吧?我想回中国过年。好久没回去过年了!”

客厅里没回应。天晓诧异地探头望去,才发现露易丝在沙发里躺下了,躺得似乎并不安稳。天晓心里一沉,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察看。却见露易丝双目紧闭,口吐白沫,四肢绷直,双手紧紧攥成拳,浑身一下一下抽搐,已经失去了意识。

癫痫!露易丝竟然也有这个病!天晓大吃一惊。旋即冲进洗手间抓起一条毛巾,用力往露易丝嘴里塞,防止她咬破自己的舌头。然后死死盯着她,眼皮都不敢眨一下。漫长的三五分钟以后,露易丝平静下来,天晓才舒出一口气,抽出了她嘴里的毛巾。

露易丝听见天晓唤她,缓缓睁开眼睛,觉得嘴里发干发苦,就着天晓的手喝了半杯水,才恍恍惚惚地问:“我们在哪儿?”

天晓握住她的手:“在科罗拉多。”顿了一下,又说:“你刚才犯病了。”

露易丝猛地用力支起半边身子,喑哑地厉声问:“你都看见了?!”

天晓轻轻点头:“你自己知道?是老毛病了?”

露易丝发现了天晓手中的毛巾,心里便明白了,颓然地叹口气:“那么丑,你竟然不怕。”

“我姑母也有这个病,犯病的时候比你严重得多。”天晓解释着,又问:“现在感觉怎样?要不要打电话叫救护车?”

露易丝摇摇头,沉默半晌,说:“我男朋友离开那一年,我就得了这个病。几十年,一直吃着药,除了我的私人医生,没别人知道。”

唯恐被人知道了,拿来做攻击自己的把柄。可这是身体有病啊!没人知道,等于没人照料,这几十年间她每一次犯病,都是自己一个人熬过来的?她刚才犯病的情况不算严重。如果下次更严重呢?如果她在一个不安全的地点突然犯病呢?如果她被口腔里的分泌物呛住了呢?天晓浑身一阵发冷,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,沉默。

“你姑母……她现在怎么样了?”露易丝问。

“哦。我父亲后来给她找到了一位很有经验的专科医生,治好了。”

“嗯。”露易丝微微点头,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,神色迷离。想起书里说,“幸福的家庭都相似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”,突然觉得有点儿滑稽。相似的“幸福”那么多,都不在她的生命里。她大半辈子都陷在一个“不幸”的包围圈之内,各种各样的“不幸”,要么被她自己拿来惩罚别人,要么被别人拿来攻击她,“不幸”是她唯一的武器,也是唯一的收获,因此便很可能成为她唯一的结局。

天晓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:“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,治疗这个病的药物也比以前好,你肯定会好起来的!”

好起来?好起来又怎么样呢?露易丝长长地叹息:“扶我到卧室去吧,我累了。”

转过年的初夏,纽约城里,街道边一树又一树的绿意在头顶葱茏摇曳,身边花坛里,一簇又一簇郁金香、风信子和洋水仙,五色缤纷,热热闹闹的。

露易丝领头走在前面,兴致很高,笑眯眯地对天晓和黄医生说:“我们从前面一个街口转上第七大道,就快到了。”

天晓嗯了一声。黄医生来纽约开会,她原本打算接老先生到自己家住几天。可黄医生的行程排得很满,在纽约只待三天,会议结束后,要赶去别的城市参访交流。天晓只能今天进城和老先生见一面,便去找露易丝请假。露易丝得知了情由,说这是天晓的娘家人到访,她得做东道主,便和天晓一起去黄医生下榻的酒店,将他接了出来。

天晓亲热地挽上黄医生的臂弯:“春天是纽约最好的季节之一,黄伯伯,可惜您停留的时间太短了。”

“能见到你,已经很好了。”老医生宠爱地拍拍她的头。天晓第一次陪她姑母来找他看病,还是个小丫头。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,这一次作为名副其实的“老”专家,漂洋过海来美国开国际学术研讨会,见到年过不惑的天晓,仍然觉得她还是个“小丫头”。

“每次见到你姑母她们,都念叨你。”他对天晓说,“你好几年没回去过了吧?”

天晓摇摇头,咯咯笑:“最近这些年经常回去,有时带着孩子们,有时是我自己。只是家里人还是抱怨每次待的时间太短。”

黄医生叹口气:“唉,人老了,就指望着儿孙们都在身边。你姑母的记忆力严重退化,好多事情记不得。只有要给你织新毛衣过年,总忘不了。”

天晓鼻子一酸,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平时通电话,姑母也念叨:“你一个人待在外头,又要上班,又要做家务管孩子,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,叫家里人怎么放心?”

黄医生继续说:“你小的时候,家里穷。等到家里条件好了,你又出了国,自己一个人艰苦奋斗,家里也帮不上你,所以总不放心。唉!没办法的事儿。”

泪雾蒙上天晓的视线,但心里是温暖的。书里说,幸福的家庭都相似,其实不一定。有些家庭,一家子团团圆圆地幸福着;另外一些家庭,一家子隔着山隔着海,也可以是幸福的。

露易丝拉开街边一扇绿漆斑驳的厚厚木门,回身对他们示意:“到了!”

在七大道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间,这栋黑砖小楼陈旧得有几分寒碜。进了门,才发现餐馆里人满为患,生意好得令人吃惊。三人在预定的位置坐定,露易丝介绍说:“他们家的意大利菜很有名,葡萄酒更有名。赫尔佐格家开酒庄,开餐馆,已历七代。”

“赫尔佐格?”天晓重复着这个姓氏,问露易丝,“他们也是犹太人?”

露易丝点点头,脱下短风衣。她今天穿月白真丝衬衣,配一件小西服外套。这件外套的质料、做工都很不错,只是面料的图案老旧,款式也明显过时。这老太太平时极修边幅,今天临出门前郑重其事地补妆、挑衣服,怎么单选了这么一件旧外套?天晓有些愕然:“这件外套……以前没见你穿过。”

露易丝淡淡一笑:“这是我母亲留下的。她给我留下的东西并不多,我对她也没什么印象。”她的目光转向桌上的小细白瓷垂胆瓶里斜插着的一枝紫红色兰花,神情有些落寞。“据说,她年轻的时候,在上海住过几年。她留下的几件衣服,全是在上海请裁缝师傅手工定制的。”

“哦,应该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事儿。”黄医生微微颔首。

“所以啊,当初若没有中国人接纳我母亲和她的一家人,恐怕也不会有后来的我。”露易丝瞥了天晓一眼。她和天晓如此投缘,焉知不是冥冥之中有些什么渊源牵扯?

正说话间,一个身量高大的年轻人走过来,很热络地和露易丝打招呼,然后又向天晓和黄医生自我介绍,说他是这家餐馆的现任经理。寒暄几句,他在桌上留下了一瓶酒,才转身离开。

露易丝看着他的背影,拿起那瓶酒,不无感慨:“这孩子是赫尔佐格家四房的长孙。赫尔佐格也是一个大家族,全靠家规立得好,一家人分而不离,齐心协力,生意越做越大,代代相传。”

酒瓶的外面包一层绵纸,用“Herzog”字样的金色封印,显然不是寻常市面上的酒款。酒瓶也比一般的葡萄酒瓶大一号,金底黑字的标签上单印一个大大的“Ⅷ”。露易丝开了酒,给每人的酒杯里斟上一点儿:“‘第八代’,这是赫尔佐格家族为第八代子弟特制的酒。黄医生,你尝尝看——听天晓说,你是她姑母的主治医生?”

“啊,是。”黄医生举起酒杯,抿一口,只觉得入口醇厚,齿颊留香,忍不住赞一句,“真不错,好香!我和天晓的父亲也是多年的同事兼老友,熟悉他们一家人。这些年,多谢你照应天晓。”

“天晓是个好女孩儿。这些年,倒是她照顾我多些呢。”露易丝也抿一口酒,笑得很温和,“她还告诉我,你在筹办一个癫痫疗愈中心?”

“不是筹办,已经建起来了。我这次来参加研讨会,也想为我们中心募集一些款项,购置一批更先进的手术设备。”

“哦。中国的癫痫病人很多吗?”

“不少。癫痫是全球范围内最常见的神经系统疾病之一。这种病,不仅给患者带来身体上的痛苦,也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,比如周围人的歧视。”黄医生的语速很慢,斟酌着词句。他知道露易丝也是癫痫患者,而且病史很长了,“尤其是对于儿童病患来说,心理上的及时干预很重要。”

侍者送上来开胃的黑椒小羊排,露易丝低头吃了两口,又问:“这个病,中国的普通医院不能治吗?你为什么要专门办一个疗愈中心?”

“我治疗癫痫几十年,有些经验和心得,还有更多感触。普通的医院能治,但一个专门收治的疗愈中心可以提供更完善的服务。比如,我们为患者和他们的家属提供免费、定点、长期的心理辅导,普通医院很难做到。”

“怪不得!我小表妹说,她到您的这个疗愈中心做义工。”天晓说。

“哈哈,还有你堂弟堂妹呢!他们都很卖力,算是资深义工了。癫痫患者在日常生活中,必须注意避免诱发因素,特别需要家人配合……”

“我出钱!”露易丝铿锵一句,打断了黄医生的话。

天晓和黄医生同时一愣。露易丝今天主动提出要见黄医生,天晓本以为她想顺便问诊,完全没料到她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。黄医生更是一头雾水,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。

“我有一个儿子。”露易丝打破桌上片刻的沉寂,缓慢而平静地开口,“也有媳妇……或者,连孙儿孙女都有了。可是,我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。我儿子和我断绝往来,他不稀罕我的钱,他说这个家族的每一分钱都带着魔咒。”

天晓心头一颤,伸出手去,盖在露易丝的手背上。

露易丝反手握一下天晓的指尖,示意她自己没事,直视着黄医生,自失地一笑:“但是,钱这个东西毕竟是有用的,并不自带魔咒,对吧?所以我想啊,就让这些钱去到更有用的地方好了。”

可钱毕竟是很特殊的一样东西。从自己荷包里掏出来一大笔,捐出去,并非易事。黄医生打量着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、腰缠万贯而膝下荒凉的老太太,心里百感交集,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,憋半天憋出一句:“好人有好报,你的生意,以后一定会更加兴隆!”

一句话让露易丝笑得差一点儿噎住,连连点着头说:“嗯嗯,好啊,一本万利,客如云来,我们日进斗金!”

天晓也很想笑,又怕黄医生尴尬,只好拼命忍住,帮黄医生问露易丝:“接受捐款的条件呢?”

“条件嘛,当然少不了的,回头我慢慢交代你。”露易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笑意,让她满脸的皱纹抹上一层少女般调皮的意味。又转头对黄医生说:“还有怎么转账、分几次转账等等一系列后续的事情,由天晓会同我的律师和你对接,可好?”

老黄医生一下子站了起来,紧紧握住露易丝的双手:“我先代那些病患谢谢你!真的非常感谢!我们绝不会滥用这笔款子的,我向你保证!”

露易丝呼出一口长气,感觉无比畅快,无比轻松。她笑嘻嘻地说:“以后,我可有理由和天晓一起回中国去了!”

“哈!我们一起回去给黄医生做义工!”天晓也站起来,举起酒杯,“来,干了这一杯!”

三只酒杯轻轻一碰,叮的一声。天晓看着容光焕发的露易丝,想,她其实还不算太老,比姑母年轻着二十几岁呢!她的病,是会好的。

【作者简介:江岚,博士。现居美国,从事域外英译中国古典文学、国际汉语教学的教学与研究。出版短篇小说集《故事中的女人》(2009)、长篇小说《合欢牡丹》(2015)、有声书系列《其实唐诗会说事儿》(2020)。编著“新移民女作家丛书”十二册及海外华人文集《讲述华裔》《四十年家国》《故乡是中国》《离岸芳华》等。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,海外女作家协会终身会员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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